刘瑜 大家谈B 今天文 | 刘瑜摘自 |《送你一颗子弹》我的朋侪Micha，以色列人，在欧洲长大，现在住在美国，拍了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。这样的人，约莫也只能在纽约碰上。
几年前，他想拍一部纪录片，关于广东某个生产出口牛仔裤的血汗工厂的。通过朋侪的朋侪的朋侪，他认识了我。我其时帮他翻译过一点工具，厥后一直保持若有若无的e-mail联系。
前一段，他突然e-mail我，说影戏已经拍完了，周五在某某地方放映，让我去看。之前他一直嘱咐我，让我一定要“honestly”告诉他，我怎么看这个影戏。
我昨天去了。看了之后，很不喜欢。
不喜欢的原因，就是因为太煽情了。重新到尾，每个细节里，感受他都在摇晃着观众的胳膊说：这些女工，何等可怜啊，真可怜啊，太可怜了……反而给观众一种压迫感。
让我想起以前在人大天桥上，几个要饭的小女孩冲过来，抱住我的腿大呼大叫。我可能原来想给钱的，经那么一抱一缠，反而失去了同情心。他事先告诉过我，为了让这个影戏的寄义清晰强烈，他甚至“逾越了纪录片和虚构片之间的界线”。
好比，片中的女主角小丽原来是不写日记的，可是为了让她们生活中的某些信息通报出来，他摆设小丽做“写日记状”，然后，“日记”里的内容，重新到尾以画外音的形式泛起，声声泪，字宇血，感受不像一个四川的小女孩写的，倒像是恩格斯写的。如此之假，好像海绵胸罩垫出来的高度，我看得难为情。Micha啊Micha，我是何等支持你的事业，可是，面临这高耸的海绵胸罩，我实在是难为情。
最受不了的，是他选的音乐。凄凄惨惨切切，恨不得长出一只手来，从你眼里挤眼泪，还反重复复地响起。我真想告诉他，这样的音乐，在中国的影戏里，一般只有在田主逼死了某个贫农，贫农的遗孀带着女孩坐在冬天的窗前，在如豆烛光里落泪时才会响起的。
用在这里，实在是杀鸡用牛刀。煽情这个工具，正如其他许多工具，遵循物极必反的原理。
煽情过分，正如化妆过分，即是悦目的一张脸，也因为过于自我强调而形成压迫感。这一点，n万个网民签名让朱军下台，就是一个证明。
另一个证明，就是至今许多人想起倪萍，还会有一种莫名的想哭而哭不出来的生理反映，可见当年她那闪烁着盈盈泪光的眼睛，给全国人民带来何等大的精神创伤。其实智慧一点的影戏，早就不煽情了。事实上，反煽情才是现在主流的意识形态。
在反煽情的方式上，又有两个套路。一个是无厘头套路。
看谁假正经，就跑已往撞它一下，看它摔得四脚朝天，然后逃之夭夭。另一个就是冷煽情法，好比那些艺术影戏，人人都绷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，半天不吱一声。该哭了是吧，我偏不哭。该笑了是吧，我也偏不笑。
我不哭不笑不吵不闹，我让你们这些品评家一个品评的把柄都抓不到。说实话，其实“反煽情”这个工具，走到一定水平，也很无聊。
生活中简直没有那么多“倪萍时刻”，可是有时候被有些人、有些事感动或者感动，也是人之常情。什么工具都给解构了，下一步就是去解构“解构主义”了。
更要不得的是，为了讨好主流的娱乐精神，愣是要整天做“一点正经也没有”状，也挺累的。不能因为“感动”这种情绪不太酷，就把它藏着掖着。就算它是农村来的二舅，土点，也是家庭一员吧。
以前看贾樟柯的《世界》，内里有一段，一个民工出了工伤，临死前把自己欠账的名字都记了下来，让自己家人去还。厥后看完影戏出来，我一个一向热爱贾樟柯的朋侪就说：哎呀，太煽情了，贾樟柯不应该这样煽情啊。好像因为贾樟柯让观众哭了出来，所以他就堕落了。
可是我以为，这样的事情，也不是没可能啊，我的朋侪X和Y另有谁人Z，都可能做得出来。既然可能，为什么一定要藏着掖着呢？仅仅因为观众看了会哭，而哭这件事不够酷，所以一定要抹杀掉？人类对自己的情感警备到这个田地，似乎也不须要。
不外，话又说回来，像Micha这样使劲煽，我还是畏惧。所以出了影戏院，赶快逃之夭夭，甚至没有跟Micha “honestly”交接我的感受，只支支吾吾说：I like it... Eh, I＇ve got to go. Talk to you later.Micha一抬眉梢，看着我可疑的心情，说：Really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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